曹定云:华胥氏的历史传说与考古文化史实

2018-12-07  来自: 陕西华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浏览次数:2086

曹定云


一、华胥氏的历史传说

在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,传说蕞早的始祖就是华胥氏。她是伏羲氏的母亲。司马贞《补史记·三皇本纪》:“太庖牺氏,风姓,代燧人氏继天而王。母曰华胥,履大人迹于雷泽,而生疱牺于成纪。蛇身人首,有圣德。”庖牺即伏羲。宋代《太平御览》卷七八引汉代《诗纬含神雾》:“大迹出雷泽,华胥履之,生伏羲。”清人梁玉绳在《汉书·人表考》卷二引《春秋世谱》云:“华胥氏生男名伏羲,生女名女娲”。因此,华胥氏是中华民族传说中蕞早的始祖了。

其实,华胥氏应是氏族或部落之名。它存在的时间应相当长,生存的地域应相当广。关于华胥国的地域,《列子·黄帝篇》记述:“(黄帝)昼寝而梦,游于华胥氏之国。华胥氏之国,在弇州之西,台州之北,不知斯(离)齐国几千万里,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”河南淮阳县:《淮阳名胜》:“古时候我国西北的华胥氏之国,是华胥居住的地方。”据《太平环宇记》的记载,“蓝田为三皇旧居,境内有华胥陵。”根据这些记载,华胥氏所在地域应在今陕西省境内。梁元帝萧绎《金楼子》云:“燧人氏没,庖羲氏代之,继天而王,首德于木,为百王之先,都陈。”此“陈”,当为古之“陈仓”,即今陕西宝鸡。

陕西关中地区流传着许多有关华胥氏活动的遗迹。相传今西安市以东二十公里的蓝田县华胥镇。该镇以东二里许,有个宋家村,村边有一条河叫“华胥河”。村中有一条被河水长期冲刷而形成的沟叫“华胥沟”。在沟内的崖畔上有一个窖洞,传说那是当年华胥氏“感虹”而妊娠伏羲和女娲的地方,人们亲切地称之为|“华胥窑”。在“华胥窑”北面里许,有一个自然形成的蓄水池的村庄叫雷庄,相传那是当年“雷泽”所在。此外,这里还有“三皇庙”遗址、轩辕黄帝游察古华胥国的纪念遗址。在今日之宋家村,至今还保留着刻有三皇功绩的古石碑:碑的上方铭刻“古华胥”三个阴文;左边刻“伏羲肇娠”;右边刻“黄帝梦游”等字。所有这些传说中的“遗迹”,在提示人们;这一带有可能曾是“华胥氏”氏族(部落)重要的生息之地。

关于“华胥国”的社会情况,古文献也有相关的追述。《列子·黄帝篇》云:“其国无帅长,自然而已。其民无嗜欲,自然而已。不知乐生,不知恶死,故无夭殇。不知亲已,不知疏物,故无所爱憎。不知背逆,不知向顺,故无利害。都无所爱惜,都无所畏忌。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,斫挞无伤痛,指摘无痟痒。乘空如履实,寝虚若处床。云雾不碍其视,雷霆不乱其听,美恶不滑其心,山谷不踬其步,神游而已。”按照这种描述,“华胥国”应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一种生活形态。

关于华胥氏的陵地,《陕西通志》云:“羲母(华胥氏)陵在蓝田县北三十五里。”《蓝田县志》也记载:“蓝田县内有华胥氏陵,史称三皇故居。”

以上记载基本上都属于传说。传说不等于历史,人们无法(也不必)去一一进行考证。但传说是历史的影子,它是历史上没有文字记载的上古时代之事,在后代人们中的流传、追述和怀念。我们今天的责任是通过对历史考古文物的考证和研究,来检验这些传说,从中去粗取精,去偽存真,以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。

二、华胥氏名号破解

传说中的“华胥氏”究竟是哪一个氏族?他与考古文化如何联系?实在是个难题。以往的研究中有人认为,“花”是“华”的古体,“华”族就是以“花”为图腾的氏族①。这种见解是很有见地的。“华”与“花”是相通的:《礼记·月令》:“〔季春之月〕桐始华。”《诗·周南·桃夭》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”以上的“华”就是“花”。这里的难题是:“胥”为何意?至今无人得解。按:古代“胥”、“须”相通。《史记·廉颇蔺相如列传》:“胥后令。”《索隐》:“按:胥须古人通用。”《荀子·君道》:“狂生者不胥时而落。”《韩诗外传》:“胥作须。”《准南子·说林》:“华乃大旱者不胥时落。”《文子·上德》: “胥作须。”而|“须”、“鬚”为繁简字。《庄子·渔父》“须眉交白。”,释文》:“须本亦作鬚”因此,华胥氏就是花须氏,亦即花鬚氏。

古代的部落或氏族都是以某种动物或植物作为自己崇拜对象,用作自己的图腾。华胥氏就是用“花”作为图腾的。为什么又称“华胥”呢?“华胥”就是“花须”,亦即“花芯”。杜甫《陪李金吾花下饮》:“见轻吹鸟毳,随意数花须。”李商隐《李义山诗集·二月二日》:“花须柳眼各无赖,此蝶黄蜂俱有情。”这里的“花须”均是指“花芯”。所以,“华胥氏”就是“花芯氏”,就是用“花芯”作为图腾的氏族。

华胥氏为什么崇拜“花芯”呢?这不得不牵涉到“花”的结构。一朵完全的花分为好几个部分(见图一)②。图一中的5和6分别是雄芯和雌芯,是“花”的核心部分。雄芯由花丝和花药组成,是传播花粉的;雌芯位于花的中心,是接受花粉的,其上为柱头,其下为子房,由花柱联结。植物的生殖和繁育,主要靠花芯。没有花芯,植物是无法繁殖后代的(无性繁殖的植物除外)。原始社会的人们要生存,取决于两种生产:一、物质的生产,这是人们生存的基础;二、人类自身的生产,即生儿育女,传宗接代。在那个时代,氏族或部落的人越多,战胜自然的力量就越大,就愈能生存和发展。所以,原始社会的人们,起初的崇拜就是生殖崇拜,希望能多儿多女,家庭、氏族、部落的成员能大大发展。华胥氏氏族,希望自己的成员像花儿一样,不断地开花结果,发展壮大。这是华胥氏氏族人们之所以崇拜“花芯”的原因所在。因此,“华胥氏”就是“花芯氏”,就是以“花芯”为图腾的氏族。由此可以看出,华胥氏不是一般的崇拜花,而是崇拜花芯。这一点非常重要,对于我们后面的考证,有着决定的意义。

华胥氏的传说都发生在华山周围,说明华胥氏与华山名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。古时候地名常常与部落名、人名一致。商族发祥于北京,商族崇拜燕子,所以,北京北面的山就叫“燕山”③。华胥氏发祥于关中,华胥氏崇拜花,所以,关中地区南面的山就叫“花山”。“花”、“华”相通,“花山”也就是“华山”。这就是“华山”名称的来由。

三、华胥氏族内涵与半坡类型仰韶文化

现今所有关于“华胥氏”的历史都属于传说,如何与考古文化联系起来,是摆在历史和考古工作者面前的重要研究课题。为此,我们必须首先找到一个切入点。这个切入点就“花”。因为“华胥氏”就是“花须氏”,亦即“花芯氏”,就是崇拜“花芯”的氏族。在我国原始社会后期,亦即新石器时代晚期,黄河中上游,广泛分布着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为仰韶文化。该文化主要分为两大类型:半坡类型和庙底沟类型。半坡类型彩陶中以“鱼”纹为主,突出对“鱼”的崇拜,其中的“人面鱼纹”应是炎帝部落的图腾标准④。而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彩陶中以花叶纹为主。突出对“花”的崇拜。例如图二,彩陶钵上腹部所绘是一朵完全的花。花瓣和花芯都十分显目,花瓣中心的黑点当为雌芯;此花作含苞待放状。图三是一朵已经开放之花:花瓣共5片(看图中白色部分):花瓣中心有一大黑点,那是雄芯:花瓣端各有黑点,那是雌芯。整个花的形象十分逼真。图四也是一朵已经开放的花:花瓣共6片,花中有一圆点,那是雌芯;花瓣端的黑点(直行3个),那是雄芯。图五同样是一朵已经开放的花:花的形状有了改变,已经艺术化了;但花中心雌芯仍十分清楚。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彩陶中,“花”的形态各异,样式甚多,上面所举只不过是其中的代表而已。

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彩陶以花叶纹为主,突出对 “花”的崇拜,说明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居民是“华胥氏”部落的成员;或者说是“华胥氏”部落的后裔。由于该类文化在黄河中上游地区分布相当广泛,故该类居民应是“华胥氏”部落后裔中的主体。

仰韶文化在黄河上游的分支是甘肃地区的马家窑文化。1978——1982年,考古工作者在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进行考古发掘,该遗址属马家窑文化石岭下类型。此次发掘中,出土了一件珍贵的人头形彩陶瓶(见图七)⑤。该瓶高31.8厘米,瓶口部圆雕成人头像,垂肩发式,前额梳成“刘海”型,蒜头形鼻隆起,眼、鼻、耳均雕成小孔。这是典型的黄种女性,庄重而美丽。瓶颈以下有三层花纹。这三层花纹实际就是花叶纹,同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花叶纹十分相似(见图六)。这说明石岭下仰韶文化居民同华胥氏部落存在着血缘关系。

原始社会居民中的图腾崇拜,都是将所崇拜的动物或植物“人格化”。半坡类型仰韶文化居民崇拜“鱼”,就出现“人面鱼纹”图腾,那是炎帝部落的图腾标志⑥庙底沟仰韶文化居民崇拜“花”,按理当会有“人首花身”图腾的出现。但这种图腾在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中目前尚未发现,而在甘肃秦安大地湾石岭下型仰韶文化中却找到了。这种女性“人首花身”彩陶瓶无疑是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居民的图腾崇拜标志。她是“花仙”、“花神”,实际就是“华胥氏”母祖的化身,是“华胥氏”氏族崇拜的“女神像”。所以,大地湾石岭下仰韶文化居民同样是“华胥氏”的后裔。

四、华胥氏的历史时代与前仰韶文化

从考古材料出发,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居民应该是华胥氏部落后裔。仰韶文化的时代大约距今7000—5000年,是传说中的炎、黄时代。半坡类型仰韶文化已被证明是炎帝部落的文化⑦。因此,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的时代与传说中的华胥氏开初时代尚有距离,但这并不排斥庙底沟仰韶文化居民属于华胥氏部落后裔。因为,部落是长期存在的。那么,华胥氏开初的时代是在什么时候呢?这是我们须要探讨的又一个问题。

上世纪80年代,在临潼白家村发现一种比仰韶文化还早的文化,叫前仰韶文化。这种文化蕞大的特点是彩陶比较原始:它只是在陶钵或陶碗的口缘下,绘一条红色彩带。彩带的宽窄不异,但都不宽(见图八、九)。此二图所引是《临潼白家村》中的图二二和图二0⑧。从上图可以看到,陶器的制作也比较原始,以圜底器和三足器为主,足也很矮。有的陶器绘有花纹,但非常简单(见图十、十一)。

此二图所引是《临潼白家村》图七一中的上部和下部(图十为上部,图十一为下部)。其花纹多为点、线、曲线等构成,应具有某种含义,但目前很难推测。蕞为重要的是:这里绝无“花叶”纹,找不到“花”的影子。临潼白家村前仰韶文化虽然可以分为早、晚两期,但两期的变化不大,本文在此不论。

前仰韶文化遗址除临潼白家村外,在渭南北刘和秦安大地湾均有发现。白家村遗址的年代经过碳14测定,大约距今在7050—7330年之间;而热释光的测定,大约距今在7300—7900年之间⑨。这个年代,比西安半坡仰韶文化蕞早的年代(6720—135年)要早近1000年,也比宝鸡北首岭中层半坡类型仰韶文化(6790-145年)要早1000余年。而甘肃秦安大地湾前仰韶文化遗址,经测定的碳14数据,用旧的达曼表校正可达距今7800年,而用新的校正表校正后,甚至超过8000年⑩。这些数据表明,前仰韶文化时代要比仰韶文化时代(炎帝部落、黄帝部落发展时代),至少早1000多年。因此,从时间考察,前仰韶文化时代与传说中华胥氏开初的年代相符合。仰韶文化是从前仰韶文化发展而来。而仰韶文化中的庙底沟类型所表现的内涵,是典型的华胥氏部落后裔。故前仰韶文化时代应该是华胥氏的开初时代。

五、华胥氏的历史踪迹与蓝田境内的古文化遗存

蓝田县境内曾是我国古人类的重要发祥地之一。1964年,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在蓝田县县城以东的公王岭,发掘出古人类化石。化石包括完整的额骨、大部分顶骨、右侧的颞骨和上颌骨。出土化石地层的地质时代为中更新世早期,古地磁断代的年代数据,一是距今约100万年,一是距今约80万至75万年。这是遥远的远古之事,与华胥氏的历史尚无直接关系,本文可以不论。但有一点必须指出:蓝田一带自古就是人类重要的栖息之地。这里的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,很适宜于早期人类的生存发展。进入前仰韶文化时代,在渭河流域有不少的人类活动遗迹,渭南县(市)的北刘遗址就是其中之一。北刘遗址距蓝田比较近,现在属渭南县管辖,完全是今日的人为划分,在古代并非如此。

上世纪80年代后期,考古工作者在蓝田泄湖发掘了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。经过整理,该遗址文化共分为四个类型:即半坡类型、史家类型、庙底沟类型和西王村类型。这四个类型亦即是早晚相次的四期。其中的庙底沟类型文化(遗址第7层)虽然有自已的特点,但同我们前面讨论的庙底沟仰韶文化主要特征仍基本一致(见右图)11。图中的彩陶花纹是典型的庙底沟仰韶文化“花叶纹”,彩绘中的黑点是花芯;花瓣也十分清晰。这里的居民同样崇拜“花”,是以“花芯”作为自己的图腾标志。由此可以断定:该层遗址(泄湖遗址第7层)是华胥氏后裔留下来的文化遗存。经碳14测定,该层遗址的年代距今约为(4830—90年)——(5270—105年)之间12,与河南陕县庙底沟仰韶文化中所测ZK-112和ZK-110的年代数据大致相当。这个时代也就是传说中的炎黄部落时代。

从上述考古遗存中可以看到,蓝田县境内不仅是古人类的发源地,而且是原始社会时期华胥氏部落重要的生息繁育之所。华胥氏部落成员(后裔)在这里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存,故这里流传众多的华胥氏历史传说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六、结论

通过以上讨论,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:

第壹、历史传说中的“华胥氏”是确实存在的。“华胥氏”就是“花须氏”。亦即“花芯式”,就是崇拜“花芯”的氏族(部落)。该氏族(部落)首领是华夏民族重要的始祖之一。

第二、庙底沟类型仰韶文化彩陶以“花叶”纹为主,该文化分布相当广泛。因此。该类文化居民应是华胥氏氏族(或部落)的主要后裔。

第三、甘肃秦安大地湾马家窑文化石岭下类型中,出土了“华胥氏”女神像,说明该类文化居民也是华胥氏的后裔。这为“华胥氏”是华夏民族的共祖提供了依据。

第四、蓝田是古人类的重要发祥之地,又是华胥氏后裔的繁育之所。因此,蓝田县境内流传着许多华胥氏的传说不足为奇。这是华胥氏历史在此影射的必然结果。传说不是历史,而是历史的影子。如同人和物在阳光下,其影子会因为阳光照射的时间不同、角度不同,故影子的长短、方向自然也就不同。但影子与人、物之间总会有一个结合点,只要找到了这个结合点,就能找到人、物本身。本文没有通过“传说”去寻找考古遗存,而是通过考古文化遗存来验证传说的真实程度,从中发现历史的真谛。

华胥氏名号破解了,华胥氏实体找到了,包括蓝田县在内的许多华胥氏部落遗存被证实了。这三件大事对于华胥氏历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。让我们携起手来,共奋向前,将华胥氏的历史发扬广大。

2007年3月18日

【注释】

(1)吴汝祚:《炎黄汇典》(考古卷),第211页,吉林文史出版社。2002年12月。

(2)引自《辞海》(缩印本)第681页。上海辞书出版社,2000年1月。

(3)曹定云:《北京乃商族发祥之地》,《北京社会科学》1998年1期。又见:《北京是商族的发祥地》,《北京日报》1996年8月3日。

(4)曹定云:《炎帝部落早期图腾初探》,2006年8月宝鸡炎帝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,待刊。

(5)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;《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1978——1982年发掘的主要收获》,《文物》1983年第11期。

(6)同(4)。

(7)同(4)。

(8)《临潼白家村》,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编著,巴蜀书社出版,1994年8月。

(9)同上,见第106——108页。

(10)同上,见第108页。

(11)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陕西六队:《陕西蓝田泄湖遗址》,《考古学报》1991年4期第427页图八。

(12)同上,见第444页。


【作者简介】

曹定云,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

华胥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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